爱不能等 | 一个独生女在父亲重症病床前的100天
人到中年,会放弃虚幻的世界和不切实际的欲望,总是局限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。
八十年代的独生子女,从来没有过高光时期,就开始了从房奴到养老奴的负重人生。
一个职场精英女子,其父亲被送进重症监护室的故事,标志一个未富先老的时代呼啸而来。
那些有女儿的爸爸,是幸福的。爱不能等。
—— Miss 半城 ——
文|妮婆婆
我是一个扎针时,针头刺进皮肉都不敢看的人。
突然有一天,我看医生的手,拿着尖利的工具,在别人的头上、腰里,打洞、穿刺,穿过暗红的表皮,进进出出;我看剥脑瘤的同步录像,看一堆血肉中,形状颜色怪异的一坨病灶扭来扭去。看得津津有味、眼都不眨。
是什么时候变了?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,好像突然,就这样了。
2019年2月27日夜,南京一个很平常的冬末,密密的小雨已经下了好几天,又冷又湿,寒意直侵到骨头里。
在一条黑暗的路边,我找到了父亲,他半躺在雨里,全身湿透、双目圆睁、呼之不应、四肢僵直,一动也不能动。
此时距离他失联,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。
我父亲因颅内出血,即脑出血,意识不清半昏迷了50多天,半身不遂、失语,插胃管、肠管、尿管、气管,经历了高烧、腹泻、红疹、脑水肿、脑脓肿……
三个多月后,他意识清醒、自己吃饭、能坐能走、说话流畅,几乎无后遗症,堪称神奇。
而我——父亲的独生女儿,这100天的医院生活,居然让我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。对于重症护理、对于生死老去,我的意识认知,甚至于身体反应,都已经完全不同了。
第一个40小时
惶惶中,整个世界都是懵的
“还有问题吗?”
“没有。”
桃子医生很明显地怔了一下。
“还要跟人商量下吗?”
“不用,如果有问题,我自己承担。”
开颅手术谈话及签字,只持续了几分钟就结束了。
彼时,我已近40个小时未合眼,父亲一天前送入军区总院抢救室,紧接着收入神经外科ICU,做CT、CTA各种检查,整个过程我一直处于惶惶中,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懵的。
幸运的是,有几位朋友一直给予帮助和慰问,有一位朋友甚至每一步都给予提前提示,这于我是莫大的支撑。
遭遇突发病困,求助并全心信赖专业人士或有经验的朋友,这是最有效的方法。
彼时与桃子医生也并不熟悉,但我记得,入抢救室当晚凌晨2点半,这个医生穿着手术服来看病人时,对我说的一句话。
他说,出血在脑子里对脑细胞是有毒害的,要尽快清除才好。
虽然后来我才逐渐明白了脑部手术的风险性和不可逆性,以及真正的挑战是从术后才开始,但在做手术决策时,我始终认为,让专业人士(医生)和能承担责任的人决定就可以了,多想无益,多问无用。
我自始至终没有打电话给妈妈。头脑大片空白、眼睛胀疼的我,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安抚好她。
我很怕她不吃饭不睡觉,妈妈曾因肿瘤切除了部分胃,体质弱,父亲出事当晚就让她在家休息了。一直到两个多月后,父亲清醒了拔管了,才让妈妈亲眼见到他,这个时候的父亲,与她记忆中的正常状态,已经相差不大了。
也有朋友对这种做法提出过质疑,认为剥夺了我妈的权利,我承认他们说得有道理,只是不同情境权衡利弊,当时想不了太多,只有一个目标:救命。生死一线,自然走最有效率的路径。
父亲入院40多个小时后实施了脑部清血肿手术,有幸由马主任主刀,桃子医生辅助,手术时间出乎意料地短,也挺顺利。数日后他从ICU转入病房,但医生始终未松口说他脱离了危险期。
一个多星期后的某个夜晚,妈妈打电话时突然叮嘱,不要同意做开颅手术,据说是她的姐妹们说的,脑部手术不能做。我一秒钟都没有犹豫,说:“知道了,你放心。”
第一个10天
经常有手足无措和头皮发麻的感觉
父亲术后在ICU住了数日,因人处于昏迷状态,切了气管辅助排痰,插了胃管、肠管、尿管。ICU二十四小时监护,家属只能在规定时间远远看一会,除了24小时应CALL和缴费,大多数时间都是等待,能做的很少。
直至转入病房。
一位朋友曾在父亲发病初,打了40多分钟的电话分享自己母亲的类似经历,他反复叮嘱,一定要找一位靠谱的护工。我接到十病区入住通知后,一边等待,一边满病区地找护工。
那时候整个病区谁都不认识,只接触过做CT的大叔和搞医务的大姐,就悄悄向他们打听。他俩一合计,叫来了一个40多岁的大姐,大姐一听是切了气管的病人,就说自己不舒服要睡觉,走了。
后来他们跟我说,这是觉得我父亲太“重”,不想做。他们给了我一个电话,让我直接跟护工公司主管联络。
护工公司的高老师后来逐渐熟悉了,我给她找了不少麻烦,她也帮我解决了一些问题,能力挺强,可惜公司对于护工的管控力度非常有限,护工挑三拣四的现象比比皆是。问她,永远都是“现在手上没有人啊,我要问一问啊”。
当然,后来我们转了院,才知道整个行业有多差,而这家已经算很不错的了。
从早上到中午,一直到父亲被推出来,找护工的事情仍然没有实质性的推进。
父亲被用床单裹着,提挪到病床上,他的眼睛能睁开却没有多少意识,半边身子瘫痪,鼻子里一边插着胃管一边插着肠管,咽喉处挖开,套着人工气道,痰液在气道里呼哧呼哧,常常咳嗽,一咳起来痰沫就从气道四溅飞出。
他全身赤裸,只着一件气切服,这种衣服像围兜一样反穿,背后系带,长度只及大腿,护士们常掀开衣服查看他身体各处。
这个地方已经顾不上性别的差异和为人的体面了。
我的眼睛,在回避了一个星期之后,遇上父亲腹泻,在反反复复为他擦试下半身的大便后,也逐渐习惯和坦然了。
下午晚一点的时候,24小时护工终于来了。
中老年男性,中等身材、口音很重,拍背、翻身和吸痰都还算熟练,一上来就要三餐补贴,算是熟手护工,只动一动就满头大汗,偏还捂得严实,整个病房满日满夜都是他的汗味儿。
但护工确实有作用,喂药、翻身、拍背、擦身、吸痰、冲管、换营养液、上护理机、倒尿液、清理大便……护工是维持父亲正常身体运转和保证我正常生活的关键一环。
自此,我开始了医院+单位的生活节奏,每天5、6点起床,清晨至医院,待医生查完房赶去上班,下班后再回医院。
日日如此,很快便对病人们裸露的身体、不对称的颅脑,以及病区内各种混杂的气味习以为常,甚至生出了些亲切的熟悉感。
每日,进8楼玻璃门,一路招呼着入病房,仿佛是熟悉的街坊。
转出ICU没几天,父亲开始发烧。
术后感染是脑部手术的大概率事件,开颅毕竟是一种违反造物规则的行为,身体的排斥也在医生们的意料之中,他们给父亲挂上了抗生素。
脑部对抗生素的受药性低,神外医生们用抗生素都很大胆,常用到最高级别。
最高级别的抗生素一上,两天后父亲的体温就正常了。
我抽了一天时间,送妈妈回广州。
父亲入院近10天,一直让她独自在家休息,她情绪并不好,一直念叨着心里不舒服身体浮肿了,我咬咬牙,决定送她回广州的家里。
提前请亲朋联络好了医院,一回广州先送她入院并检查。像打仗一样,靠着广州朋友的关系,我用3个小时,办好了入院、找床位、做检查、找医生、办饭卡、采买日常用品各琐事,并于当天夜机回了南京。
只是,那天下午在广州阳光明媚的医院大厅里,心内科医生正严肃地说,下周可能有个检查需要直系血亲在场。正发愣,电话响,超超医生的声音从南京传过来,说马上做腰穿手术,叫我签字。
那一瞬间,真有了点崩溃的感觉。
超超医生后来再有类似的签字,都等我有时间了再补签。总院神外的这些重症医生们,即使抛掉医生的身份,作为一个普通人,他们也比大多数人要更善良、更有同理心。
周主任查房,每天都能编出稀奇古怪不同的理由来表扬家属;赵鑫医生讲话很周全;桃子医生总是默默地帮忙收拣片子,递东递西;超超医生很逗,他对病人的语调口吻就像对他的小女儿,把60、70岁的病人当小孩儿一样逗哄。
他们是病区生活的Sunshine。
20天了
怎样才能醒?康复治疗也不是救命稻草
父亲一挂上抗生素,体温就回落正常,体温正常几日后,医生宣布他脱离了危险期。
但仍然给他连挂了两周的抗生素,医生们反反复复地告诉我,抗生素如果不用彻底,反而会培养出新的细菌。
连续用高级别的抗生素+长期的营养液摄取方式,父亲开始腹泻。巧克力酱一般的稀便糊了满床,一天用十几张护理垫,湿纸巾、抽纸一天用一包,擦洗屁股的水倒了一盆又一盆。
第一个护工借口要回家,走了。三催四请之下,高老师又带来了第二个护工,仍然是中老年男性,个头比较高大,只是做事就像慢动作一样,并且一看就没有护理脑部手术气管切开病人的经验。
我忍了又忍,看到他把护理垫都垫反了的时候,终于忍不住爆发了。我冲着高老师吼:“我们没有义务帮你培训新手!”高老师反复否认,一再解释,声音越来越大,护士长进来协调了。
十区的护士长生得温柔可亲,做事却很利落,查房时病人身上一个角落都不放过,白色的床单被单只要有一点点污渍就要整套换掉。
她听了一会儿,又问了护工几个问题,看护工做了一会儿,把我拉到一边,说:“这个人做事确实不麻利,但我看他心地还不错,人也老实,经验嘛可以让护士带一带他,你要不要先试一试?”
她看人挺准,这个护工做事能力很一般,却是我用过的几个护工中,心地品性最好的一个,父亲也是在他的照料下逐渐好转。
腹泻几天后,虽然每次都湿巾擦试、热水清洗、保持干燥,肛门周围却还是发红了。
查房时孙主任想了想,说:“换一种营养液吧。”这时候我才知道营养液像奶粉一样,也有不同的牌子不同的包装,长期用营养液的病人,容易因不耐受而出现腹泻,偶尔可以换一换。
换了营养液之后,腹泻明显好转。
自此,我父亲体温、血压,生命体征都基本正常,脑CT显示脑部仍有部分水肿,也是术后的正常现象,外科治疗算是告一段落。
但是,他仍然半昏迷未醒,半身不遂,全身多处插管,后面该怎么办呢,到底能恢复几分呢?医生们说,你可以考虑转去康复了。
我抱着一堆CT片子,找到了明州康复医院。
我说:“我要找医生。”一楼的一位小哥热情地带路,径直到了二楼医生办公室。推开门,一屋子的白大褂,八九个医生正围着中间一位专家模样的老者。
我走到正中间,简要讲述了病情,他们一起围看了片子。专家说,可以来康复治疗,先要意识促醒,然后让不能动的左腿动起来,再是左手恢复行动,最后再看能不能恢复说话。
后来才知道,那天正值每月一次专家来会诊大查房,院里的主要医生都在,很幸运地,我只讲了一次,医生们就都知道了我父亲的情况。
之后医院发展部主任又带去他办公室聊了一会儿,达主任本人也是医生家庭背景,对于军区总院神经外科也非常熟悉。在后来的康复过程中,他帮了我很多忙,他总说,考虑问题很简单,就想着如果病人是你的家里人,你会怎么做,就可以了。
当然,我不是只去了明州。
我和另一个病友的家属——他对卫健委体系比较熟悉,我们各自考察了几个机构,再汇总信息,一起讨论比较。
省人民医院康复科、脑科医院康复科、紫金医院、明州医院、建宁医院、83医院……最后我们总结出来,三甲医院的康复科,并不只针对脑专科,在高压氧舱这类专业设施上投入不足,且床位紧张对时间有限制;而民营康复医院整体管理不如三甲,医生力量和护理力量都仍在建设中,但高压氧舱、服务、环境都还不错。
最后,我们一起选择了明州,相比三甲医院,感觉它的高压氧舱稍好一点;相比一般民营,感觉它的医疗力量稍强一点。
出院时,周主任欲言又止。
彼时,我父亲才挂了两周抗生素,脑水肿始终未见消散。对于他的昏迷未醒,我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大,越来越强,康复医院提出的促醒治疗是一个很大的诱惑。
桃子医生默默地专门打电话给康复医院,交待事项。
3月25日,我们转入康复医院。
40天了
还没有醒,怎么办?巨大的心理压力来了
“吸痰管也没带?吸痰盐水呢?也没有?”高压氧舱护士第N次摇头无语了。
康复医院的新护工,不敢陪进高压氧舱。临时难找人,我自恃身体健康,无高血压、无感冒、发烧、咳嗽,非经期,第一次高压氧治疗就自己陪着进舱了。达主任不放心,守在舱外看了一个半小时。
一进舱,就遇上好几个热情的陪舱大姐:“电子类和手机都不能带啊!”,“你那个瓶子要打开,不然盖子会冲出来!”……
父亲刚转院不大适应,咳嗽增多,经常要吸痰,拿舱内的脉冲口一对,哎,对不上!我们还拿的是总院的吸痰管,跟康复医院的管口不一样。
我额头开始冒汗了,“护士护士,这个管子套不上怎么办啊?”护士小姐姐无语,拿了一把十几条管子来:“记得交费啊!”
还在手忙脚乱地套管,舱门关了,舱内迅速升压。
就像坐飞机一样,耳膜开始疼,耳朵听不清声音也不知道舱内广播在说什么,父亲躺在平车上开始咳嗽,痰沫飞出来。
深吸一口气,决定先搞定自己,捏鼻子鼓气鼓耳膜,奋力鼓了两三次,突然就找到了窍门,耳朵一下子就好了,声音也能听到了。
广播正提示把氧气管套到呼吸处,我将氧管套上父亲咽喉处的人工气道,还没套实,就一阵猛烈的咳嗽,只得拿下氧管,套上吸痰管,将细长的管子从喉部伸入气道,上上下下地吸痰液,吸完扔掉痰管和手套,再套氧管。
父亲气道太敏感,氧管始终不能套实,我只得站着,用手一直虚扶着,隔几分钟再继续吸痰,吸完再套,耳朵疼了就自己捏鼻子鼓气,直恨不能多生两只手。
一个半小时下来,四月初的天气,后背额头尽数汗湿,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的。
父亲连做了6天的高压氧治疗,以及床边肢体运动,预想中的“一天一个样”并没有出现,反而精神变得萎靡了,白细胞和C反应蛋白持续升高,眼部充血。
快40天了,我看着躺在病床上仍然意识不清、半身不遂的父亲,巨大的恐惧感和绝望感涌上来,如果一直是这个状态,我该怎么办?我妈妈该怎么办?我们家该怎么办?
父亲是广州公费医疗,在南京只能全自费,每天数千元的支出,我能支撑多长时间?
没有人可以告诉我,前面有多远;
我也不知道,前面到底有什么;
我甚至都没法跟任何人去说这件事。
睡眠越来越零碎,常常睡三个小时就惊醒,意识仿佛一直在战备状态,紧张地自我保护。
我只能偶尔去骚扰下心地好的桃子医生,他今年是科务医生,类似住院总医生,24小时随叫随到,长年无休,是最忙碌的一年。
他却从来没有半分不耐烦,反反复复地跟我说:加油,加油;咬咬牙挺过去就好了;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;再坚持坚持;坚持,挺过来就好了……
45天了
为什么?坚持不懈地追问医生
40天左右,康复医院拍了新的脑CT片子。片子并无太多变化,水肿依然存在,医生说水肿有好转迹象但确实比预想的要慢。
我一下子惊醒了,追问:“你是说,我爸的脑水肿消肿情况比一般人慢?是不合常理的吗?”医生点头:“确实比一般情况要慢好几个星期。”
“为什么?”医生解释说这跟每个人的体质和吸收情况有关。
可是,不合常理,必有原因。原因到底是什么?
我晚上带着片子去总院问了桃子医生。
“为什么?”还是问他同样的问题。他看了看片子,说水肿中间有一团阴影。
他没有给结论,只叮嘱说去做一个增强的磁共振,再看片子。
我当时并不知道做个磁共振这么麻烦,在总院一般要排队排个一星期以上。康复医院给我们联络了附近的区医院做检查,康复医院的服务性在关键时刻发挥得淋漓尽致,达主任亲自安排,医务主任和资深医护莎莎带队,几个人一起帮忙,居然当天就把增强的磁共振做好了,他们临机应变,完成了几乎不能完成的事情。
区医院影像科对磁共振片子的诊断很吓人,吓得我手脚发麻。
桃子医生在手术,我去专家门诊找了周主任。当时周主任正准备去给瞳孔放大的病人做紧急手术,他看看片子说还好嘛,没什么事。
我只能追问:“为什么我爸手术40多天了,脑水肿还没有消?为什么?”
他愣了一下,坐下来仔细看了看片子,然后说这两天找时间去会诊一下。
我没有想到他的行动力这么强,当天他的手术一直做到凌晨,第二天早餐都没来得及吃又连续手术,一直到晚上7、8点钟,他从手术室一出来,就亲自开车夜里会诊去了。
会诊结果:脑脓肿。
4月11日,我们转回军区总院治疗。
终于
醒过来了
转回总院的第一天早上,查房时间见到熟悉的医生团队,忍不住哽咽了。
父亲当时精神萎靡、长睡不醒;大片红疹、气道痉挛、眼部充血,但幸好还没有发烧。
康复医院的医生其实也很有责任心,总是第一时间发现症状,并不厌其烦地说明、讨论病情。只是康复是复健方向,不是治疗方向,而我父亲需要的,还是治疗。
治疗第三天,精神明显好转;
治疗第五天,偏瘫的半边身子有了知觉,能自己坐起来了;
一个星期后,父亲终于清醒了,他能认出我,一到晚上还会做手势赶我回家;
两个星期后,父亲拔了肠管,能扶着下地走路了;
三个星期后,父亲拔了胃管,能自己吃饭了;
一个月后,医生尝试给气管封管,父亲开始讲话了;
一个半月后,父亲气管长好,能正常说话,能自己走路、自己吃饭、自己上厕所。医生说,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了。
切身体会
医患关系,不仅是信任这么简单
我有时候也挺闹腾。入总院的第一天晚上,在抢救室就闹了一下子。
急诊医生对着我的脸吼:“那边要死了,死了!懂吗!”口水喷了我一脸,我被吼懵了。
转头看见父亲流了一床的血,火一下子就上来了,你吼我不会吼吗?
我就站在过道中间吼:“流了一晚上的血,包一下都不行吗?就这么没有人性关怀吗?”
我内心其实明白这种外伤在抢救中并不算什么,家属应该理解医院的轻重缓急,但这种表达方式,我不能认可。遗憾的是,抢救室当时只是忙着赶人,并没有解决问题。
所以,当神外的李桃医生凌晨来抢救室的时候,我余怒未消。
他很温和,一上来就说:“你不要着急,你看,我手术服都没换就过来了。”当时,已经是凌晨2点半了。
简要讲完病情,他说早晨6点做个CT看看情况。
“6点?你在吗?”我其实是带着几分挑衅的,他一秒钟都没有犹豫,说:“我在。”
我愣住了,但心底一下子就踏实了几分。
第一次到周主任的专家门诊求助的时候,没有挂号,就自觉地买了一瓶果汁。
拿出来的时候,被他嫌弃地扔得老远,搞得我都有几分尴尬。
又有一次,晚饭时间,带了点水果到医生办公室和大家一起吃,被周主任看到,当着整个办公室的人说我:“你怎么搞得跟个卖药的一样……”
我很认真地追上去解释:“你怎么这么说我啊,我纯粹是为了表达心意,并没有什么目的,比如你用休息时间去帮我爸会诊,我买瓶水感谢一下难道不应该么?”
我只解释了一次,他从此就再不会生硬对待我的好意了。当然,我们也有君子协议:超标的、有价的、费事的都不可。
这个即将40岁的副主任医师、博士生导师,某些方面就像孩子一样简单。
有时候看他镇定地安慰家属,据说回到办公室也会哭,他对此一点也不讳言:“当然会哭啊,难过就会哭啊,花了很多精力怎么救还救不回来,难过就会哭了。”
李桃医生是个不多言的人。病人家属说:“李桃医生好冷静哦,感觉很专业,有安全感。”还有人说:“李桃有点木讷。”
他悄悄跟我说,觉得自己是个心理素质很差的人,特别容易紧张。
他还说,讲话容易词不达意,你说的是这个意思,别人理解的却是另一个意思,别人常常不能准确领会你的意思,容易造成误解,所以还不如不说。
我瞬间就觉得挺心疼的。我所看到的李桃医生,是极有耐心跟病人家属讲病情的,他会不带情绪地反反复复讲,而且家属都觉得他讲话实在,不绕圈子。他也是唯一一个医生跟我说,不仅要做病人的医生,还要做家属的心理医生。
他心底居然对表达如此没有安全感,那他平时得多委屈自己?
超超医生讲话很毒舌。能听懂的人觉得很逗,听不懂的人觉得很气。
我就听过有年纪大的病人家属说:“怎么能这样讲话呢,这样讲话也能做医生啊?”
他的心地其实挺柔软的,做床边手术的时候,60多岁的病人,他像对小女儿讲话一样逗着哄。他对病人比对病人家属好100倍——这个到底是不是优点呢?
我常给他增加点额外工作,比如帮别人看个片子、帮别人开个药什么的,只用说一次,他从来不掉链子。“超超,你忙不忙?”“忙,没时间。”“哦,那我走了。”“你要干嘛?”“哎你能不能帮我……”
……
你看,这些做着最高精尖手术的外科医生们,脱下白大褂,不也是一些有着小毛病小别扭的普通人么?甚至比一般人还更简单些。
他们几个人,一年做200多台手术,谁能保证每一台都是完美无瑕?扪心自问,我们自己的工作,能保证每一天的产出都是高品质吗?
我父亲因脑脓肿,即颅内感染再次入院后,也有朋友提出说是否之前的手术处理问题,我打了个岔就绕过去了,确实没有花精力探究的必要。退一万步说,即使追究了,又能怎么样呢?对病人有什么好处呢?
当我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那一刻起,就代表我认可了这个手术团队,并能够承担起因此而产生的各种风险与后果。
当然,我也不是无脑包容。
总院神经外科,每日早晚两次查房,雷打不动。无论病人恢复得多好了,都要亲眼看到每个病人每日的情况——这就是这个科的行为标准。
我最熟悉的重症中心,即孙主任周主任他们组,管理着20多个床位,病人不停轮换,来来去去,他们不仅对病人病情病程很了解,就连病人背后的家庭情况、家属情况也了然于胸。
周主任常晚上过了下班时间几个小时,还跑病区里转悠,看看病人,与家属聊聊,他说应该充分地解释说明,让家属知道信息,自己分析利弊。
我说你哪有那么多时间精力,他说我从来不应酬不吃饭啊。
他觉得把自己的时间花在病人家属身上,很理所当然。
他们对病人的专注和投入,明眼人都看得到。
我们普通人寻医看病,很多时候就像撞大运。
你不知道遇上的是什么样的医生,他是个怎样的人。医生与医生之间、科与科之间、医院与医院之间的差异,其实非常大。
周主任说,无论你遇上的是好医生,还是坏医生,都把他当好医生去全心信赖,这样对双方都好。
他讲得有道理,但这是理想状态。如果,遇上了一个对病人家属发泄自己负面情绪的医生,我不知道该怎么全心信赖?再比如,遇上了强调各种规章制度,满口官话套话却不解释病情说明利弊的医生,我不知道该怎么全心信赖?
所以,并不推崇去纵容一些医生身上的怪毛病,病人和家属在就医信息方面,确实就是弱势群体,但这并不代表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欺负他们。
既然穿上了白袍,至少要维护下这个职业的体面。
而作为病人或家属,咱们得意识到医生就是个普通人,也要吃喝拉撒下班回家,也有情绪起伏喜怒哀乐;医生不过是一个职业,跟你我的工作都一样,你在工作中遇到的麻烦问题,医生也会遇到;你在工作中的小毛病小粗心,医生也会有。
普通人会犯的错,他也不能避免。
想通了这一点,你还会把对抗疾病必胜的希望全押在医生身上吗?他又不是神。
医生是我们对抗疾病的战友,但说白了,要不要手术,选择谁手术,这是自己的选择;能不能打胜仗,跟病人本身和病情发展也有很大关系。
你跟战友一起打仗,胜负肯定各有概率,如果一打了败仗,就把战友打一顿,追究他各种行为问题,他只会越来越畏首畏尾,发挥不出水平。恶性循环,谁还敢做你的战友?
越是面临重大问题,就越要抓大放小、宽容忍耐,集中优势力量,一击即中。
如果一个不小心,我们遇上了很好的医生:头脑好、心地好,对病人很专注,全身心投入,能最大范围地解决问题。请一定要珍惜他们,他们能造福很多人、很多家庭。
希望我的好医生们,初心不改、简单专注。
30年后,健健康康地坐在蓝天白云下,一起喝茶回忆……觉得,不负此生。
本文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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妮婆婆
妮婆婆,生于湖南,长于广州,南京生活15年。省妇女十三大代表,南京市青联常务委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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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城编辑部
文编|MISS半城 美编|张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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